Saturday, August 4, 2012

隱之里---雛鳥回巢

最終,他還是回到這裡,帶著一身創傷,失落,與更堅強的心智。



那個斜陽照映著紅楓的下午,諸位大師與友人替他送行。且將所養之幼鳥託付眾友人,而後作揖拜謝,即上輕馬,乘著涼風而去。猶記身後師父劍聖傳來沉穩宏亮之聲:「隱之里將永遠歡迎你。」


月內,投身一領主軍下。與敵交鋒戰爭功,年內晉升九品小官,節制數十人馬。某日,在主城一場宴席,見一年輕女子,姿態優雅,談吐不凡。問左右同行,才知是貴族之女,隨家人遷入城內。日後數次相遇,本想接近攀談,卻又止住。他自覺身分低微,如事不成,恐惹得訕笑。以他如此自負的武士,怎能冒此大險?他想,如日後屢次建功,昇為將官,便得入殿議事,必有機會吸引佳人目光。


存思念,讀韜略,練劍術,過了大半年。這時,北方爭端又起,領主傾全境兵馬北上,雙方沿大河兩岸佈置。他也在行列之中,所屬支部即在水邊,入夜可見北軍陣營點點營火。眾兵士常有愁容,他心裡也焦慮。生命與功名,似乎非自己所能取捨。這一戰,耗時將近一寒暑,從寒露打到立春,再從立春戰到夏至。


南軍繞道襲北營,北軍乘船登南岸,皆以失敗收場。南軍損失尤其慘重,守河人力吃緊。即便他官階此時再昇一級,也得時時監視河岸。稍有閒暇,即想著那貴族女子,或是託往返兩岸之人,將私信交予對岸友人。此人亦是隱之里深川門下,早三年下山求取功名,只不過投靠北國領主。兩人曾在戰場上因使同劍法而相識,後常有往來。


這日,當他在帳內沉思之際,守衛來報,一老漁夫受託於北方,運來一物,由草蓆包裹。聞報,他已猜得幾分。翻開草蓆,是具面部朝下而殘破的軀體。必是北軍劫得雙方信件,誤認為其私通南軍,故擊殺之。軀體上十來處的被刀槍刺穿的傷口,再次證明隱之里之人是無法輕取的。戰場除去一大敵,他本該欣喜,但也禁不住層層愧疚湧上心頭。他心一酸,轉過身去,卻未留下淚。稍後,他因此事被傳喚入本陣問話。入營前,他手已冒冷汗,心想恐怕有同樣下場。幸而營內諸將以為他自作主張,欲設奸細在敵營,故只責其未上報此計。他頗為自責,兩人魚雁往返,只言私事。友人卻因此送命,他卻被誤認為欲寢反敵降。


這時是正月。年節時刻,後方有餘糧運來戰場。他從送糧來人之處,探聽城裡消息。領主欲與其他諸侯結盟抗敵已眾所皆知,但傳聞國中無錢無地以為交換,只得考慮和親。望著這場不知持續到何日月的戰爭,他踱步回帳。拿出由村民處易得的白布,他用已生疏的筆法,著了一幅水墨畫。以湖為中心,一旁茂盛柳枝低垂,葉尖輕觸湖面,陣出淺淺漣漪。湖後山多有山丘,排列緊緻。兩隻白鶴飛於湖上,不知是要下水捕魚,或是回山棲息。開春數日,他的精力都用於作畫。冀望再見之日時,能贈此圖以表愛慕。


春季,正適戰爭。二月,南軍百艘戰船已備齊下水,觀北岸埋鍋造飯之炊煙,他估計北軍至少增員上萬。不日眾人即接令上船,待命而行。他雖有所意見,然人微言輕,只得跟著令旗衝鋒。又過大雨三日,在雨停的清晨,本陣下令進軍。大隊戰船隨著急流,往下游而去。他終於了解本次計畫:在北軍本陣以外之處,鑿出一個缺口,增加戰略彈性。如敵大軍猶豫,則本隊可在此佈置,成為其在背芒刺;如敵提大軍來攻,則南軍本陣可大舉北進。前頭有十數艘船已靠岸,岸頭人馬刀械響聲不絕。不及待本船停靠,他即指示所屬人馬往設有大纛的營帳打去。他牽馬下船涉水,上陸後提槍上馬。他將手上之槍,連同背上所背之五槍,擲向敵弓手集中之處,打亂其威脅。往營帳路上,他又騎馬撞倒幾人。南軍攻勢急如流水,此段河岸守軍人數略遜,不多時即敗退而去。不待他到敵營中,敵將已撤走。天尚未明亮,南軍已在北岸得一據點。又急攻近河岸之兩小城,作為屏障。


北軍果真遲疑,在往後一月天候晴朗時,只遣分部,不敢傾本陣之力來戰。南軍關門不應戰,拖延時日,等待盟軍或增員。在敵境內,總是不得安穩。他駐在城牆小樓,時時見敵人叫罵挑戰;物資有限,日日只得稀薄湯水。身體的負擔並非大事,刻苦本是軍旅生涯之一。心理的折磨才真令他難受。已傳聞領主和親政策已成,盟軍不日即來助陣,全軍士氣大漲。唯獨對他,此事是一大矛盾。因奉命到盟國成親之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貴族女子。在任務的空檔間,他就跑到足跡稀少之處,可能是小橋下,或是背光的屋頂,圖得短暫的安靜。望著藍天,拿出那幅水墨畫觀看。不足為道的畫工,發皺的畫布,不就對應他的武藝與成就?而年輕的平民之子,想攀上貴冑之女本是妄想,何以為不可能之事感傷?反反覆覆地,他的想法就在這兩者間轉變。


一月後,開始飄起春雨。雨勢愈盛,河水愈急。算準短期內南軍無法渡河,北軍本陣移向北岸兩孤城。城內傳書求救兵,所得回覆皆是「盟軍未到,急流險惡,堅守一月」等。在北軍大舉進入河岸前,南軍已將所乘而來之船燒盡,以免為敵所用。兩小城被數倍敵軍圍困,即是最精明之軍師也難解圍。初幾日,箭如雨下,城樓時有兵士傷亡,他也險被冷箭所傷。本部會議以為北軍圍城數日,是為等城內糧盡,待城內士氣全失再行攻城。故唯有先行突圍到河岸,再奪敵船撤兵。計畫發送各支部,守前門隊伍受令斷後。城有前後兩門,皆有大軍圍堵。後門先開突圍,前門抵擋前敵,等後門湧入敵軍,斷後之人必將遭遇夾擊。前門守將受此犧牲令,勃然大怒,另設計劃。第十五日夜間,主隊集結於後門,待城門一開即殺出。前門守將也集結隊伍,從前門突圍。不知是疏忽或是有意,前門城樓上兵士盡撤,北軍即料得城內必要突圍,又算得南軍主隊欲從後門而走,故將本陣由前門移往後門。


聞後門開啟之號令,前門守將也令兵士大開前門。門開,十頭尾部著火的牛狂奔而出,其餘人馬隨後衝出。他趴在馬背上,一手緊抓韁繩,一手舉刀格擋流矢。眾人只顧逃命,停步殺眼前之敵只有被另三面而來的敵人而殺。四處逃竄的人馬已不成隊伍,落單的人一個個倒下。未有比九死一生更能形容南軍的處境。他尾隨火牛,衝出三里外,見一片樹林,急忙轉入。樹林之南二里即是河岸。他自忖林間恐有埋伏,高大馬匹目標顯著,帶馬亦不能過湍急河水。於是輕拍馬兒兩下遣其離開,牠即跑開。這匹棕馬雖不能日行千里,卻也是隻良馬。從出隱之里,由兵卒升為百夫長,與同門在戰場上單挑,到現在戰敗逃亡。四年間,所騎乘的只有這匹馬。這場仗讓他幾乎失去了所有,剩下的唯有一條搖搖欲墬的性命。


他拔刀出鞘,身背五隻長槍,潛行於林間。有些兵士也鑽入此林,有些已中伏而亡,剩下的也如驚弓之鳥。他與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,用心眼感覺身旁動靜。他所經路徑未見伏兵,然身後敵兵大隊追到。他長槍一擲,槍身貫入一隊帶頭者之大腿,趁眾敵吃驚之際,拔腿疾走。眼見河岸只有百呎之遙,卻見敵軍大隊守衛排列整齊,非眾人不可突破。但以他之力,實無法聚集混亂散兵。正感到絕望之際,有十數南軍兵士瘋狂衝往敵軍,其餘人見前後皆是死路,不如死命殺出,或有一線生機。他又擲出最後四槍,替敢死隊打出缺口,避免他們在衝破鐵壁前即被長槍刺穿。敵隊伍出現局部散亂,他見機不可失,衝往散亂處。由地上撿得一長毛,大力揮舞,逼退敵兵。顧不得距水尚有數呎,他往前一躍,頭部朝下,肩頸著地翻滾兩圈入水。在潛入水中躲避弓矢前,他所見的是岸上敵軍重整收攏,未及抓住先前時機的兵士,再也沒有機會了。


大河中本有沙洲礁岩,在連日大雨中已沒入水中。兩岸距五百呎,水流甚急,任憑水性絕佳之漁人也無法游過南岸。他丟盔卸甲,沉浮於波中,將身軀傾向側邊,且游且划,希望能靠向南岸。幾次從陡峭處被拋入更下游,都讓他以為此生將結。末約過了一刻鐘,他終在一狹窄處,攀上了南岸。此處已靠近邊境,而北岸也非是敵對諸侯所屬。爬離河岸,是一片荒原。他躺坐一棵櫻樹下良久,昏昏欲睡。閉眼半晌,元氣稍稍回復。摸摸衣帶,那畫布還在,於是取出觀看。他漠然地看著這畫早已不成畫的濕布。垂柳、大湖、青山、白鶴融成片片黑漬,其上的朱紅點滴,是手指間傷口的所滴下的血,鮮豔更勝於夜晚的櫻花。挖個小洞,將畫布埋於樹下。


他行到一個小鎮,在鎮中寺廟走道借宿一晚。夜間,寺內寂靜,偶有淡淡芳香隨微風而來;廊外雨落聲稀疏,只見細水隨屋瓦傾流而下。相似景象,相同氣氛,他已多年未曾感受到。作為一個求取功名者,本不該貪戀此世外恬靜。然多少高明劍術,是在竹林練成;多少兵法陣行,是在鄉野小居悟得。他心中似乎有聲音,呼喚自己踏上某條道路,只是他也不確定,是否該放下目前所有。就在花香細雨中,他沉沉地睡去。


清晨,他即在寺中和尚做早課前離開,往主城方向而去。白晝行路,日落而息。過了三日,到了城下町。他未即向當地官差表明身份,回歸軍營。而是做尋常百姓,到人潮聚集之酒館飯堂探聽消息。南軍在北岸兩城皆陷落,一城投降,另一城突圍。由後門突圍的一支幾近全滅,主帥陣亡;由前門突圍一支,只剩百餘人回到南岸,包含前門守將,但因擅改主帥命令,已收押牢中。他聽聞到此,不覺一驚。如自己回到城中,是否也有相同下場?但心念一轉,又想他們必不為難一介小官,畢竟他非直接受命者。不過他不想再賭命了,在經歷一連串的生死關頭後。另投他國如何?盟軍已進領地內,駐守南岸同抗北軍,投盟軍可否?從兵做起,接著十夫長,百夫長,千夫長,副將到將軍,能有如此好運嗎?如又遇戰敗,還是靠著運氣逃命嗎?


是夜,雨仍未停歇。他住宿旅店房,難以成眠。他不斷思考著先前的問題:現在雖一無所有,但來日所憑藉的為何者?他回憶起他的師父劍聖,以及隱之里紀事的傳奇忍師功川,這些人物,武藝能讓其破敵,機智能助其抽身,如臨死境,亦能展現無比丰采。反觀,他的劍法馬虎,擲槍小技,難擋老練兵士,兵法更無他這等小官發揮之處。能力難以立足此世,不如歸去,他想。


隔日,他離開城下町。徒步行走四十日,手中所牽一匹小馬,是途中向一商賈購得。原主嫌其力不足,無法拉重物,故以賤價出脫。他行經數國大邑,踏過鄉間田野,攀越高山溪谷,來到一處高低起伏的山脈野地。此處多楓樹,現正是楓葉轉紅的時節。他搜尋數時,找到一片高過人身的芒草叢。鑽過草叢,後是片深暗樹林,頗為嚇人。他入林走到底,為山壁擋住去路。沿山壁而走,發現一個洞穴,已被巨岩填蓋,其間空隙只得一人通行。他就要入洞時,聽得一聲長嘯。仰天觀望,見是一雄壯蒼鷹,展翅盤旋於空。
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

 
;